强推黄泥街让你看过就回味无穷

第九章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

第一章

“请你谈一谈消失的白鸟吧。”无须的白脸人慢吞吞地说,一边将那杯温水递给劳,自己却独自抽着那根潮湿的、软绵绵的烟卷。有好几次,烟卷熄灭了,他又不厌其烦地用那种劣质火柴点燃。

“我记得,你说你的视觉曾多次出现影像的重叠,依我看,这正是那种征兆。我对白鸟消失的形式依然有很大的兴趣。”

劳将双手插在衣袋里,在白脸人面前踱来踱去,始终找不到那种令她满意的句子来说起那件事,最近以来这种情形反复出现。

她从烈日下跑进这所阴凉的房子,汗流满面,脑袋被拥挤着的幻觉胀得要炸开。她挥着手,喘着气,打算开始讲,突然一怔,感到了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以及真空给她的震惊感,种种的幻觉随之烟消云散。仅仅有一次,她还来得及说出“白鸟”这两个字。当时声带的震动是十分奇特的,她听见那种要刺破耳膜的金属摩擦声,然而周围的空气纹丝不动。那种怪声十分迅速地消失了,白脸人做出一个宽容的笑脸,递给她一块毛巾擦脸上的汗。直到多次来这里之后,劳在这间房里的听觉才逐步正常。

白脸人的家里一定装有消音器,劳总是将脚步用力乱踏,但从未听见过“咚咚”的脚步声,这使她十分懊丧而又有某种好奇。一进这张门,她就发现自己丧失了说话的能力,除了那次说的“白鸟”那两个字。然而那是何等地恐怖,至今还心有余悸呢!私下里,她希望这个人自己能说出她的心事,她等了又等,一次又一次地跑进他的家门。可他似乎在拖延,又似乎有点心神涣散的样子。

现在听到他这种提示性的语言,劳的心里就如翻江倒海似的。他为什么不能干脆帮她说出来呢?她又为什么始终说不出来呢?白脸人没有注意到她的焦躁,或者他早就知道,只不过佯装不知罢了。他在这真空般的地方站立着,一脸模糊的表情。

一张没有上漆的梓木方桌,上面摆着一个塑料外壳的热水瓶,两只粗制的陶瓷杯。每次从水瓶里倒出的都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温水,有时从杯底还可以看见沉淀的水垢。白脸人全然不注意这些。他穿着油绿色的宽松的袍子,在屋子里轻轻地走动,即使不用消音器他也是无声无息的。当劳挣扎着想说什么的时候,他往往朝她做出一个鼓励的笑脸,从而使得她把说话的欲望彻底打消。

房子里面实在是太寂静了,如果贸然说出长篇大论来的话,肯定会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当然劳不会停止思索那件事,那永远是她的心头之患。她将那件事对外面的许多人都说过,想借说话的声音获得一点慰藉。只是喝过了白脸人的温水之后,她才渐渐地看出了端倪:一切都要独自承担。

白脸人很少开口。不抽烟的时候,就默默地立在屋当中一动不动,或来回地走动。从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劳体验到一种轻松的虚无感。眼前偶尔也掠过那只似有若无的白鸟的影子,但一经白脸人说出,她立刻感到自己的虚伪:白鸟的影子此刻出现不过是某种企望的残余,她正慢慢地将这一类的东西从脑海里赶出去。很久以前她观察过蚕的蜕化过程,她觉得她和蚕相互间都感到羞耻。她如果是蚕的话,她愿意悄悄地变成蛾子。不过白脸人决不让劳感到羞耻,他太沉静了,劳根本觉察不到有躲开他的必要。但劳也不习惯于在他的房子里呆上很久。每次劳跑到这里来,都是因为同一个问题:脑袋被幻觉和灰尘撑得快要裂开了。

劳的脑袋就像一个吸尘器,在地毯上来来回回地吸,用不了多长的时间里面就变得十分饱满。要是太阳一晒就更糟糕了,灰尘的小颗粒往外钻,将她的眼睛刺痛得流下泪来。

昨天离开了白脸人之后,她轻飘飘地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无意中说出:“白鸟的形象正好是弥留之际的意象嘛。”说完就为自己的发现兴奋起来,下决心下一次一定要把这句话向白脸人讲出来。

然而一迈进白脸人的家门,她又觉得根本没法开口了,甚至觉得开口讲话的意图都是十分多余的。白脸人实在是太沉静了。

他开玩笑地将劳跑到他这里来的举动称之为“净化”。在劳看起来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她总是带着满脑袋的灰尘来这里嘛。从心里说,她很想与白脸人有某种约定,定一个时间来谈论那种事。最好是他一个人谈,她旁听,这样就可以领会得十分清楚,并且出现了恐怖的感觉也可以两人共同体会,就像鱼网里的两条同样大小的鱼一样。白脸人不会不懂劳心里盼望的事。从他说出的片言只语来分析,他一点也不打算和她做同一条网中的鱼,他只是对于“白鸟消失的经过”还有很大的兴趣罢了。劳很快感到自己的奢望实在过高了。

大约五点钟的时候,夕阳总是从白脸人的家门口匆匆地经过,那短短的一瞬是那样地令人神往。这种时刻,劳的眼珠一动也不动,与白脸人一道伫立在门口,一寸一寸地在心里数着阳光移动的距离,直到眼前变为一片灰色。如果她在数数的时候蓦然回过头去,往往可以看见白脸人那木然空洞的表情。也许他对眼前的情景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也许是早已习惯,劳看出来他与她一道伫立在门口只是出于礼貌而已。然而到了下一次,五点钟的时候,她事先就激动起来,仍然忍不住要到门口去数那阳光移动的距离,那种诱惑太强烈了,没有办法躲得开。

别的地方也有阳光和这种类似的门,但在别的地方,她感不到这种诱惑。这种诱惑大约是来自于这个白脸无须的男人本身,和他周围近似真空的环境吧。但在劳的真实感觉里,这个人一点吸引力都不存在似的。他所有的一切,似乎只是由那塑料壳热水瓶里的温水,以及无味的、潮湿的烟卷,和周围的寂静来让人感到。有时他也开口说点什么,其实那种话说不说对劳全是一个样。他决不说那种令她惊奇的话,他深知她的心事,所以不想欺骗她。欺骗这种小孩的把戏他是不爱搞的。难道能设想这个身穿油绿色袍子的,脸上空空如也,走路毫无声响,抽着潮湿的、软绵绵的烟卷的人竟会开口说出什么骗人的话来?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在劳的印象里他只不过是生性冷酷,寸步不让,但又彬彬有礼。劳总是对具有这种冷酷性格的人生出一种孩子般的依恋感。可惜这种人太少了,在她一生中有过两次吧,其中最彻底的要算是这个白脸无须的人了。

她是在他家门口看见他的,他是偶然站在那里的吧。当晚突然刮起台风来,路上黄尘滚滚,劳死命地往他的房子这边跑来,而他站在门口纹丝不动,朝她“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后来他俩将台风关在门外坐了下来,白脸人递给她一杯水垢味很重的温水,说:“你早就该来这里坐一坐了,何必等到台风刮起来才闯进来。我见你东闯西闯的,好像什么地方全去过了,就是没来过这里。”

那一天,他俩相对而坐,一直等到台风平静下去。分别时。白脸人看也不看她,只是轻轻地做了一个手势,仍旧抽他的烟。劳心里想,从今以后她便离不开他的房子了。

劳屡次感到他本来是于她无所谓的,只是那间房子里的一切于她有莫大的诱惑吧,不过这种事谁又能分得很清呢?的确,白脸人总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似乎不是他拥有房子里面的一切,似乎他只是一个偶然的房客罢了。他是全不在乎身边之物的。劳想,他只在乎一件事,就是他脑子里的那根很长的思维的线。比如“白鸟消失的过程”就是那根线上面的一段,当然也可以说他连那根线也不在乎,那只是一种习惯,一种生来固有的东西罢了。那根线有时拉得很紧,像提琴上的弦,有时又松弛下来,完全不为他所理会了。

通过几次交往,劳发现她和白脸人之间从未有过实质性的对话,总是一个人说出片言只语,另一个人就等待对方作出进一步的表达,而那等待每次都免不了落空。在劳,是因为词不达意,力不从心;在白脸人,却是因为思维的方式生就如此。正好是这种落空前的期待继续了劳对于他的依恋,这便是他性格中最冷酷、最根本的东西吧。这是劳所期望于自己,而又很难坚持一贯的东西。

白脸人究竟是否真正等待过劳作出进一步的表达,劳也是很没有把握的,她只不过表面上这样感到罢了。也可以假定事实完全相反:白脸人根本没有期待劳,他连她所说的话也从未听清过。

又到了阳光晒在门槛那儿的时候了。这一次劳跪在地上,用一根竹签划出阳光的进程。她很用劲,在泥地上划出一道道很深的线。她这样做的时候,眼前就浮动着许多暗红的圆圈,一个套一个,形成一条长长的锁链。白脸人伫立在她身后,抽着烟,无味的烟雾从她脸颊旁边飘过。在很短的时间内,阳光就消逝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种极细弱的声音,像是两声鸟叫。

“几乎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骚动。”白脸人说,又做出那种宽容的笑脸。

劳感到他的虚伪,便赌气地使尽全身气力用力一划,竹签“喳喳”地断裂了。她将竹签扔在地上,还在上面跺了两脚。白脸人凝视着她的举动,轻轻地吐出一个烟圈,又说:“你总应该记得刮台风那天的事。”

劳抬起眼皮绝望地看着他,随后又垂下头去,陷入了满腹的心事。真的,这倒是很奇怪的事:那天外面刮那么大的台风,屋里却是反常地寂静。劳记得从那天以后,气候一直比较平和,而原来她总是被凶猛的台风追逐,死命地跑。会不会是自己的幻觉呢?她明明看见身后黄尘滚滚,风声恐怖,进屋之后将鞋子里的黄土倒在地上,有两小杯。后来她去洗脸,脸盆里的水全成了红色,眼睛也痛得睁不开。这些当然不是幻觉,而是铁的事实。这样看来,白脸人竟有呼风唤雨、主宰外界的本领了吗?在这个屋子里,无论劳如何聚精会神,一次也没听见过雨点落在屋顶,或风吹动窗帘的声音,外面总是阴天或多云的晴天,每天如此。还有一件事,难道他就不觉得乏味?只要劳抬起眼睛来看他,立刻觉察到“乏味”这一类词与他毫不相干。不是连他吐出的烟都是全然无味的吗?在他的生活里完全不存在一般人所理解的那种趣味。

不知不觉地,劳在这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感到她体内有种惰性在抬头,其表现就是每次来了之后,就坐下发呆,一发呆竟会忘了时间。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放任自流了。并不是说,她就有什么急事要去干,可呆在这房子里这种过于空洞的感觉使她隐隐地觉得害怕。终于有一天,白脸人仿佛是无意地对她说:“什么时候住下来呀?”

住下来?当然不,这就像陷入一个阴谋。再说她真的就没任何事干了吗?他这样肯定吗?

“这样就免得在外面奔跑,装出很忙的样子了。那是你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事。”

住下来?像他一样穿上袍子,无声无息地在这间屋子里走动?当然不!为了报复他这种狂妄,劳故意一连三天没去他那里。那三天劳都在自家院子里疯狂地将小石块扔出围墙,搞得手臂都肿了起来。

到她再去的时候,她看出他毫不介意。劳就问他,他是否介意她来与不来?他随随便便地瞟了她一眼,说:“那只是种表面现象罢了。你总不至于连这也不明白。”

劳当然明白,沮丧随之袭来。

白鸟仍然从她眼前飞过,眩目的感觉却不再产生了。她往往平静地、模模糊糊地看它们一眼,又掉转目光向着虚空出神了。

有很长时间,劳不再在风中奔跑。气候也像在附和她的想法似的,虽然时阴时晴,有时还下雨,风是不再刮了,最多偶尔有点微风。在温和的天气里,劳模糊地瞟见白鸟排成竖行,隐隐约约地从天边出现,然后一直向她飞来,在她身后绕一个圈子,又飞到她前面,最后又消失在天边。劳熟悉它们的路线,因为这条路线它们已重复过上百次。对于司空见惯的事,劳总是容易变得漠然,而劳的天性并不冷静,所以不喜欢从早到晚都在漠然中度过。这也是她仍然不愿在白脸人家里住下的根本原因。试想住在那种地方,除了赤裸裸的恐惧之外,她所要面对的不就是漠然吗?白脸人什么全看见了,他说这只是种表面现象。他说得对,劳越来越觉察到自己在装模作样了。怯懦的她,至今为止,仍然每次做出一个偶然拜访者的样子走进这个男人的家,进门后还往往客套地说一说外面的天气怎么样,有没有刮风之类。而白脸人从不曾应答过她的这种寒暄,因为他认为这些话“无关紧要”——像他某次告诉她的那样——也因为人总得披上某种伪装的皮,以免相互发觉内部那野蛮的真相。

“这一次我要离开得比较久。”劳踌躇地说道,同时就后悔起来。“到明溪去,那是一个没有人的野地方,山里。你可不要搬走,我随时会回来的。我不愿意回来时找不到你。”

“随你的便。你总爱将表面的事看得那么重要。是不是小题大作了呢?”白脸人吐出一连串的烟圈,还咳了一声嗽。

第二章

其实她哪里也没去,她躲在家里不出门,让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去旅游去了,她希望给别人这么一个印象。有时候,当心血来潮时,劳希望给别人这么一些印象,包括这个白脸无须的男子。她这样做的时候,又害怕他会看出端倪来,弄得自己十分狼狈。

所以这一次,她格外小心,连大门也上了锁。

有一次,她坐在里屋里,突然听见院子里有种喧闹的声音,伸出头一看,原来是十几只半人高的白鸟在走来走去,“嗷嗷”地叫着、拍打着翅膀,弄得满院子灰尘。这奇特的景象使得劳热泪盈眶。

“它们终于来了。”她在心里悄悄地说,这时喉咙里就有什么东西壅塞起来,使她难过得想吐出来。

白鸟们大摇大摆地朝她走来,还在她的窗玻璃上用力啄了几下,像是敲门,又像是给她某种信号。劳呆呆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目不斜视。她没料到自己与它们会是这样相遇,正好是她孤单一人在家的时候。从前她也多次设想过相遇的场面,但那总是在人群中,在朋友和亲人当中,她总是扮演一个小女孩的角色,而且白鸟离得也不是这么近,远远地晃动一阵就消失了。白鸟还在扑打翅膀,窗玻璃和门上已蒙上了一层灰。劳听见什么人正在弄响大门上的锁,那响声越来越急切,还有点不耐烦的味道,是什么人呢?劳无法去开门,她的脚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了。她的脑子里迅速地掠过种种的可能性,其中也有最坏的设想。过了一阵,大门那儿的响声停下来了,一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劳松了一口气,心里盘算着怎样将大门的锁加固一下。盘算完了又推翻自己的计划,认为那不过是种孩子气,而扮演小女孩的角色实在于她太不相宜了,她感到有重新审查自己的必要,这种审查还要赶在那个人下一次到来之前。这样看起来,门也可以不锁了。那个人当然不至于弄不开一把生锈的锁,他之所以弄出那么些响声,也是发给她的一个信号吧。

白鸟们这一次是在劳的院子里住下了。

从前,当她离得很远地观察这些鸟们时,它们显得洁白、清秀、飘逸。现在它们来了,来到她眼前,她才知道这些鸟很脏,又不爱清洁。每天清早天刚亮它们就开始在院子里扑打、追逐、用大嘴啄窗户和门。它们那巨大的身躯专横地搞出惊天动地的响声,使劳一身簌簌发抖,无法自制。大门是不敢出了,谁又料得到会不会遭到袭击呢?劳不知怎么肯定地认为,白鸟们给她的警告就是不让她出门。万一它们永久住下呢?后果将不堪设想。看来她将自己关起来这一着真是大错特错了,竟然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也许的确,她这个人是太注重形式了。

白鸟们闹腾了十多天。有一天早上,劳因为夜里失眠,到早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她很快就发觉院子里异样地安静,静得让人不安。她用一只手掌挡住耀眼的阳光,快步走出房间,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十几只鸟儿一字儿排开,羽毛竖起,睁着凶恶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瞪着她。劳怪叫一声,疯了一般跑回房里,将房门闩好,瘫在地上坐了老半天才恢复过来。她用冷水洗了一个脸,整理了几下头发,安慰自己说:“一切都要过去的。它们不会永久住下,厨房里的粮食吃完了它们就要飞走,否则只有饿死。”

而这十多天,她自己是靠吃什么为生呢?她记得昨天她吃了两个煎鸡蛋,是她自己用一个杯子在电炉子上煎的。其它的就记不清了,似乎是,她每天都吃一顿算一顿,大部分时间就没吃。现在她开始盼望那个人再次敲门了,不管是谁,最好砸开门冲进来。

一切都在他的预测之中。当初他为什么不说服她留下呢?如果留下,本质上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形式上可就大不一样了。说到底,劳是个注重形式的人,而且她需要和人交谈,一天只谈两三句那种不着边际的心里话就行了。她设想自己此刻正坐在白脸人的家里,喝着有水垢的温水,看着他吐出的无味的烟雾在屋当中缭绕。然后他讲了一句话,她听见了,却无话可答,陷入了沉思。那正是她所朝思暮想的形式!而她当时糊里糊涂地没看出来,现在经过一番周折,又清楚地意识到了,她要回到那里去。当那个人砸开门冲进来的时候,她将趁着混乱溜出家门,去他那里,向他诉说自己种种的后悔。

这些天里,她曾设想了这样一个场面,就是她奋力冲到院子里,白鸟们一齐扑上来,用尖利的长嘴将她啄成一团肉酱。假若她冲动起来,这种事会不会发生呢?这种形式是她最厌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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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鸟是越来越脏了,有几只已成了名副其实的灰鸟。看它们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是生性如此。劳迷迷糊糊地想道:它们在降临这个院子以前确实是清秀洁白,而又飘然若仙的,是这里的环境毁了它们,使它们面目全非了。这种鸟,本来只适合在天边飞一飞,让人看了舒服。现在因为不飞,又因为懒,有几只的羽毛已开始脱落,像人生了癞头疮一样,露出块块红肉,看了叫人害怕。每次在院子里追逐完毕,它们就朝着劳的窗户恶狠狠地怪叫几声,轮流用嘴在玻璃上啄几下,这已成了它们每天的必修课了。

劳还在痴心地等那敲门声响起,她甚至在大白天里做了一个梦:一只干净的白鸟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她就骑上它的背,它驮着她飞上天,飞到大海上空,然后猛力将她抛进了海水中,那海里巨浪滚滚。醒来后她揉了揉眼,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阵,觉得自己太小市民化了,怎么竟会做出这种幼稚的梦来。由此又想到她这种等待的焦急心情是否也属于小市民的感情,白脸人将如何看待她在这个房子里所想的事。

敲门声终于又响起来了,劳心情激动地倾听着。门闩终于被那个狂怒的人捣烂,他冲进来了。劳透过窗玻璃往外一看,原来那个人是她的女友。女友迈着细碎的步子朝房里走来,完全没注意到满院子的白鸟,这是怎么回事呢?

“为什么锁门呢?你这个人的举动太奇怪了,非锁不可吗?”女友直视着她的眼睛说。

“是有点奇怪,你到今天才看出来吗?”

“那边的一个人,托我告诉你,他等你去他家。怎么形容他呢?他脸上光光的。”

“我要去的。请你告诉他,就是这些鸟挡了我的路。”

“什么鸟啊?你的话越来越深奥了。你不该将自己锁在家中,这很不好。”女友茫然地朝外探了探头。

“原来你没看见它们!竟有这种事?它们就在你的眼前。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像迅雷不及掩耳。请你告诉我的朋友,我一点儿也不习惯目前这种形式,不管实质上如何。这些鸟,太脏了,又凶猛异常,我无法理解它们,就是走近一点都胆战心惊。”

“你还是这样出语惊人,真是本性难改啊。我这就陪你走出去,你看怎样?”

她的提议使劳欣喜若狂。由于她的到来,一切都改变了。一股活泼的东西注入了劳的体内,顿时使她的动作敏捷起来。

她俩走出房门,迎着那些虎视眈眈的白鸟们走了过去。她什么都浑然不觉,劳却看见了一切,又因为这看见而生出了更多的勇气似的。走出大门时。听见有油蛉在石板路边叫,偶尔一回头,看见院子里的黄尘已滚出大门。

劳又到了这里。就仿佛是昨天才离开,这里什么动静也不曾有过。白脸人摇动着塑料壳的水瓶,劳听见水垢发出“叮叮”的响声。随后他倒了一杯发浑的温水给劳,劳默不做声地喝了下去。她内心有点负疚。听见火柴“咔嚓”一声,他又开始吸烟了。

“种种弥留之际的幻象都是错误的。”劳忽然说话了,自己也吓了一跳,想不出怎么一下子就有了这种命名的能力。劳对这类事一贯打不定主意的。“人可以忍受喧闹,忍受粗暴,忍受肮脏,却无法适应,何况也用不着一定要搞成那样……”

“任何事都可以习惯。”白脸人果断地打断劳,诧异地将一边脸颊抽动了几下,很快又一脸模糊了。“你现在已经用不着去纠缠那些表面形式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尽管劳对白脸人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感到愤恨,她还是暗暗庆幸自己能回到这里。她第一次深入肺腑地感到,这个地方能给予她最彻底的宁静。

她记得,她不认识这个人的时候,她从未感到自己的脑袋是一只吸尘器。她傻头傻脑地在那条路的拐角上跳舞,大声向过往的白鸟吹口哨,甚至还曾想象自己能够抓住其中的一只呢!就是在那种蒙昧的状态中,不知不觉地,她脑袋里的灰尘渐渐凝结、板密,成了一块块石头。

第三次走进这个人的家,站在屋角上,她分明听见小石头“哒哒哒……”地从她后脑勺那儿往下掉,她自己也被这奇迹般的响声弄得感动万分,几乎掉下了眼泪。石头掉完后,她忽然觉得异样地空虚,无所适从。而这个时候,白脸人吸着烟卷,司空见惯似的坐在那里等她问话。看起来,他对这类事见得够多了。由于等了很久劳还不开口

“这就行了吗?”劳问道。

“这就行了。”

往回走的路上,劳觉得自己的脚步分外有力,到踏进大门时,劳已是信心十足了。她用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一群鸟儿,她看出来它们对她的态度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现在它们悠然自得地在那边走来走去,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显然已经对劳失去往日的威胁了。劳忽然从内心直觉地感到:这些鸟,原来是受白脸人的支配的!可他还装模作样地说:“依然有很大的兴趣。”为什么呢?当然,这不可能是他的一个诡计,白鸟们是自己飞来的,白脸人不能,谁也不能呼风唤雨吧!可他却能预测!他全盘知道了一切。而从表面看去,就像这些鸟儿是受他支配一般。这就是他的兴趣所在吗?他是随便说说还是当真的?无论如何,劳一细想这事就觉得害怕。暂时看来,她的处境是得到改善了,稍往深处一想,总是前途茫茫。她天性爱舒适清洁,要习惯院子里现在这种脏乱的状况真是难上加难。

劳一边想一边紧紧地关上房门,免得尘灰拥进房里。既然鸟儿不再来啄她的窗子,她现在可以慢慢地来思考了。还是这个同样的院子,同样的砖砌的厨房,一株山枣树原先可笑地张牙舞爪,现在却被砍得只剩了树墩。几十年一晃而过,房子忽然换了主人,这可是她的父母始料未及的。年轻时她一贯认为,如果长时期地梦想一件事,那件事就会落到她的头上。这件事,她从一懂事就背着人偷偷地想,可整个青年时代,它从未变成现实,而在她快要认为不可能的时候,它忽然一下降临了,弄得她措手不及。她确实不清楚她应该怎样来对付自己这种新的境遇,没人知道,除了白脸人。可他又像对她丝毫没有帮助似的,只是暗示一下她已经确认的一切。她现在照他的去做了,无端地生出了一些信心,静下来一想,仍是茫然。按照他的意思,她只要习惯这种茫然的心境就行了。他没想到,人和人是不同的,她就是习惯不了,她一直在躁动,希望能有所改变,而他则于无形中将她彻底孤立起来。

天渐渐黑了,劳记起应该吃晚饭。她打开门,穿过院子到厨房去,于昏暗中踩到了一只鸟儿的背上。它闷闷地呻吟了一声,任凭她从它身上踩过,这种姿态使劳觉得分外地厌恶。背上的羽毛很软和,还似乎出了很多汗,将她的布鞋都沾湿了。她在厨房里点燃煤气炉,煮了一些面条,坐在桌边吃起来。

一只脱毛的鸟懒洋洋地踱进屋里,从敞开门的储藏柜里叼了一大块咸肉出去了,连看都没看劳一眼。那只鸟的一条腿有点跛,脱毛的地方长了疮,劳觉得它很眼熟。这些天,她对于自己这种肮脏的环境已没有早几天那么过敏了。比如现在,她吃的面条就是鸟们啄过的干面条煮的,而这些鸟儿的嘴可能还吃过虫子和什么死动物的肉。果然是“任何事都能习惯”呀!为什么她刚一对它们有所习惯,它们就不再理睬她了呢?前一段时间它们可是狠狠地威胁过她的。根据白天的观察,她判断出这些鸟儿已经部分丧失了飞翔的能力了,这可不是个好的兆头,这说明它们有可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了。白脸人说:“这只是个表面的形式问题。”她住进他家,或鸟儿们住进她的院子,实质上是一回事。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那天夜里,到了上床钻进被窝里的时候,劳还在梦想穿上洁净的衣服,到拐角那儿去跳舞,她还设想如果起风的话,往什么方向跑最为合适。

白鸟们来了之后,她脑袋里的石头就消失了,即使整天呼吸着饱含尘埃的空气,里面仍是空空如也,这种感觉使她觉得怪异和不安。她现在还不习惯顶着一个空空如也的脑袋走来走去。白脸人说不论什么事都会习惯的,他说得那么肯定。另外的人,比如说那位女友,脑袋里既没有石头,也不会空空如也,所以她坦然地走来走去,用不着去习惯什么。偏偏是她,就出现了这种情况:要么脑袋里长满石头,要么空空如也,二者必居其一。她这一生,总在被一种东西牵引着作出这种没有选择余地的选择,她总是不能像那位女友一样坦然。从前是因为脑袋里的石头,现在则是因为脑袋里的空洞。

劳一点也记不起这件事的起因了,也许没有什么起因,所有过去了的全是原因。就说她一生下来就在为这种转折作准备也不过分。就说白脸人吧,他一直就住在那条路边,这应该是一个事实,他的家离劳的家不远。可是劳在几十年里从未注意过这个人,更谈不上去他家里了。当然在青年时代,脑袋里并没有那么多石头,顶多只有几颗小砂粒,完全不值得重视。所以在那个时候,即使去了白脸人家里,也未见得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说不定多次与他在街上擦肩而过,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吧!也说不定那个时候的白脸人,还是一个浮躁的小伙子吧?一个好好的人、如不是因为脑袋里塞满了石头,胀得难受,决不会想去掏空脑袋的。那时,她尝试过种种的办法,都不见效。开始还有种心理安慰,后来她试都懒得去试了。那场暴风促成了她去白脸人家里这件事。就是那一次,在那个角上,她第一次完成了对头脑的改造。当时她清晰地感到体内的器官正在趋于老化,于是告诫自己:装扮成小女孩是于自己很不相宜的,无论装扮成谁都无济于事。

刚刚昨天还梦想过去拐角上跳舞,现在再一想这事又害臊得不行了。而不久前,她还在津津有味地跳呢!要是她不这么注重形式,就不会十几年如一日地自欺欺人了。

五岁那年,她练习用一根细线将许多玻璃珠穿起来,她总是穿了一半线就断了,如此反复,没有一次成功。至今她还记得那些散落在地的珠子,可能那就是白鸟在她头顶盘旋的迹象吧。别的小孩,总是能将玻璃珠穿得很好,得意洋洋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的手里就总是只有一根断掉的丝线。她无法理解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或许是她过于聚精会神,反而用力过大而扯断了线;或许相反,她过于心不在焉,让丝线打了结,结果因为解不开那个结而用力去扯,扯断了线,反正她就是什么地方有毛病。

这种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整个青年时代都这样。凡做什么事,她总爱矫枉过正,用很大的力气,往往适得其反,这已成了她生活中的规律。比如刚才上床时还梦想去跳舞,细细想过后又为跳舞的事害臊得要死了。没有人会像她变化得这么迅速吧?有时她的思维方式真像一条变色龙!

第二天早晨的情况有点儿例外。一早起来,劳到厨房去洗脸,便看见那些鸟儿们蹲的蹲、站的站,全都无精打采的样子。劳一边洗脸一边盯着它们瞧,怀疑它们是不是生病了。它们中间有一只羽毛脱落得很厉害的忽然伸长了脖子,似乎想叫出声,很痛苦的样子。劳记起它们已经好多天没有叫过了,这就是说,它们再也不能叫了。可怜的鸟们,真是越来越懒,越来越脏了,谁会记得它们在天边翱翔的姿态呢?劳又想,也可能它们在天上飞的姿态并不是十分优美的,只不过离得远,又加以想象,就觉得那种姿态引人入胜了,这又是人的劣根性在作怪。那只羽毛脱落得很厉害的鸟张了几次嘴,没有发出声音,便怔怔地发起呆来,仿佛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动了。其它的鸟也都不动,院子里一时静悄悄的,恐惧感越来越浓缩。她左右环视了一阵,将手中的漱口杯一扔。杯子落在水泥地上“当!当!当……”发了疯地响个不停。劳拔腿往外跑,“临阵逃脱”这几个字从她脑袋里蹦了出来。她越发用力跑,只觉得腿都软了,呼吸也困难起来。

到了野地里,停下来仔细一回忆,又觉得刚才的举动不可思议。到底怕什么呢?或者是要避开什么吗?像她这种情形,可以算得是赤条条无所牵挂了,这样慌乱地跑起来,又显得有些做作的味道。她已经和鸟们相处了这么久了,不管它们做出何种样子她都不该大惊小怪的。心里虽是这么想,做起来可又完全不同,大概谁都这样吧。

外面空旷得很,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在远处走,很快又消失在视线以外。刚才在院子里突发产生的那种感觉又上升了,不过这一次劳已经有了一点准备,所以没有刚才那么慌乱了。每走一步,她的脚就将那些枯草弄出一些响声。她走呀走的,周身渐渐发热,同时就沉浸在多种多样的熟悉的感觉里。有一次,她甚至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好。”同时就厌恶地一撇嘴,对于自己喉咙里的发音加以否定。

天黑的时候,她又坐在那张梓木桌子旁边了。也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自己从早上起就一直在朝这里走,整整走了一天才走到。具体路线是搞不清了,总之,这一次她走得很远、很累,她庆幸自己终于能坐下来喘口气了。桌上有一盏很旧的台灯,这是她先前没见过的,因为以前来都是白天,而这一次,竟然天黑了才到他家。白脸人这一次显得话多了些。

“你和我见过面了,我是说今天,我们有种种的渠道。”他说。

“当然,我们总是见面的。那些鸟儿一点也不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可以这样夸口。还有种种的事,都有根源。”劳心神不定地微笑着,用指头做出一种奇特的手势。

“你总是跑。我看我们可以做某种工作,将你的思维固定在你原来所在的框框内,就像那些栖息在你院子里的鸟儿。跑还是要跑的,但这种工作也十分有趣,每一件事和另一件事都相辅相成。”

“如果我现在住下来,你不介意吧?”

“为什么要介意呢?一点儿也用不着。所有的事都一样,我一直这么说。”

“但是我想,我还是回去的好。也许下一次,我不会这么慌里慌张了。怪不好意思的,我太容易冲动了。”

“好,你已经看出一些问题来了。”

第三章

外面有月光,院子里却很黑。劳现在可以听见鸟儿们弄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了。彻底的寂静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她的幻觉罢了。一眼望去,每一只都是一大团黑糊糊的东西。如果一个人内心不宁静的话,很容易将它们看作一些面目狰狞的怪物。劳听着自己“沙沙”的脚步声,第一次感受到与这些动物之间有种难言的默契,这在她是来之不易的。在一次又一次的体验中,劳的意志渐渐从内部崩溃了。那就像静静地坐在一根很高的树枝上向周围眺望,满目尽是青蛙的尸体。以前在拐角上跳舞的时候,她的身体是柔软自如的,现在回想当时的举动,只觉得非常奇怪,不知道当时的冲动由何而来。

也许是她自身正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某种形式,所以白脸人不再说那种暗示性的语言了。一切都变得渐渐明了,他和她天天见面,谈论同一件事,所以用不着暗示,也用不着企望对方了。劳看出她的生活正在变得单纯化,而以前那种种表面的骚动都不具有特别的意义。

劳开始数起那些黑影来。原来它们一共是二十三只,都蹲着,只有一只在墙边悄悄地走动。她又到厨房里检查了一下,大致估计了一下它们已经吃掉了多少粮食,剩下的粮食还可以吃多久。“决不会少于半年。”她自言自语道,只觉得一股暖流在体内泛滥。

她做好了一碗面条,坐下来吃了两口。这时有一只鸟儿的头从敞开的窗口伸了进来,用探究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毅然地将长嘴伸向她的碗里,啄食了几下。劳和蔼地看着它,随后又低下头去在它弄脏了的碗中夹起面条往口里送。吃完那碗面条,劳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心平气和了,甚至于诧异先前的烦恼从何而来。

决定是在一闪念之间作出的。在鸟儿们栖息的厨房旁边的堆房里,劳架起了自己小小的床。她这样做的时候,鸟们显得漠不关心,似乎它们完全感觉不到这种变化。那个早晨,它们像往常一样梳理肮脏的羽毛,到厨房去找吃的,在阴沟边喝水,将鸟粪拉在围墙底下。劳倾听着它们那笨重的脚步声,感到自己的心正渐渐与它们靠拢。尤其是那只毛脱得很厉害而又叫不出声的,劳简直可以听见它每一下心跳,还可以辨出它那特殊的体味。

现在她弄清楚了:这些鸟儿并不真的睡觉,只不过是在黑暗中睁着眼一动不动罢了。劳当然是要睡觉的,她睡在它们当中,盖着一床厚毯子,在那种说不清的混合气味中昏昏沉沉地做梦。每当她伸一下腿,或咳一声,鸟儿们就骚动一阵,然后平静下来。

到了第二夜,劳已经闻不到自己的体味了,她的周身开始散发那种浓厚的、混合的气味,那气味属于这个堆房,也属于鸟儿们。白天里她还将这种气味带到了外面,她的那位女友远远地看着她,惊恐地捂着鼻子,飞也似地拐入一条小巷跑掉了。劳站在原地,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有一个面熟的人从她身旁经过,问了一句:“你从哪里来?”

劳轻轻地点着头,算是对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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