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舞场铜川女作家东篱长篇小说香

我要恋爱,迅速地找到一个对象,结婚、成家,离开姑姑,不再影响她。

张梅梅恋爱了,她的恋爱对象是聂老师。聂老师其实比张梅梅还小两岁。聂老师曾经和另外两个男教师打赌过,说不要看他家在农村,条件差,但他一定能得到张梅梅。果然聂老师战胜了阴阳怪气的崔老师和干部家庭出身又从西安分来自以为是又装腔作势的韩老师。

张梅梅和聂老师很快结婚了,新房在学校里。学校里的教师除了古里古怪独来独往的教生物的王明理全都参加了。宴席就摆在校园里,一条条的长桌,铺上粉色的塑料布排了几排,搭了雨伞一样的棚子,几口秦州特有的大锅支在棚子里冒着白烟和水气。学校食堂的大厨,穿了崭新的白褂,头上加了厨师帽,把大铁瓢扬上又扬下,象唱戏一般。农村里流水席的样式原封不动地照抄到了校园里。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那天,我喝醉了,做了傻事。我在张梅梅和聂老师的婚宴上大哭了起来。哭得稀哩哗啦,头埋进桌子上半天不起来,好多人在问,你怎么啦,要不要搀你回去休息。我挡开动我的人的手,哭泣着说,别动我、别动我。

张梅梅敬完酒,正待离去,我突然站起来拉着张梅梅不让她走,说她的酒还没有敬完。她到另外一张桌上继续敬酒,我又跟过去,说她怎么说话不算数,没敬完就是没敬完,干吗要走。我满嘴胡话,张梅梅实在甩不掉我,聂老师在笑容的背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丝毫不理会,端起酒杯把胳膊伸进张梅梅的臂弯里,要与张梅梅喝交杯酒。我说,张梅梅,咱们俩是一块分来的,你要先和我喝交杯酒才行。张梅梅的臂弯被我死死缠住怎么也脱不出来。她的脸红得象个大苹果。

我的脚指头剧烈地疼痛起来,象是被大铁锤突然砸中了一般,接下来,又象是被汽车碾压着一般。聂老师一边平静地举着酒杯,一边用大皮鞋狠狠地拧踩我的脚,直到我松开了象蛇一样紧箍着的张梅梅胳膊。张梅梅解放了,走向下一位客人,我却突然又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喜欢总是叼着一根烟的梁校长又叼着一根烟走了过来。

“把她抬回去!”

在被几个男教师连拉带拽地弄起来的一瞬间,我在校长的眼里看到了对我极度厌恶、鄙夷的表情。

校长夹着一枝烟,把烟举到耳朵边冷冷的样子一直定格在我的大脑里。当时,那香烟刚抽了不到三分之一,一圈一圈的小白烟还在冒着。

我为那天的表现痛彻心扉了一辈子,我想可能从那天起学校的老师和领导就开始看不起我了,他们觉得我是个脑子不正常的人,或者是一个不知自律自轻自贱的人。

老小伙喜欢带姑姑到他的桃园里去,秋后桃园无事,老小伙就带姑姑到漆水河边去散步,他老是爱拉着姑姑的手,说话的时候也总是看着姑姑的脸。我觉得他有点像是人们说的那种“骚情”男人。他真是没有见过女人,见了女人稀罕得跟什么似的。一个半疯不傻的女人他却当宝似的,处处小心呵护,生怕这宝贝掉河里找不见似的。每每走到一处合适的地方,他就掏出报纸铺好,姑姑安安稳稳地坐下之后,他才坐下。

他待姑姑的心疼劲就像父亲心疼女儿一样。

像是特意讨好姑姑一样,他也总是盛情邀请我一同去散步。

有时,他一边拉着姑姑的手,一边要拉着我的手,我们一排走着,看起来真是亲密的一家人。可是,这个时候,我却总想起“红灯记”里李奶奶对李铁梅说的话: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孩子,咱们祖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哪!你姓陈,我姓李,你爹他姓张!

想到这的时候,我的心总是无比的惆怅空洞,像连绵细碎的秋雨一般晴朗不起来。我不喜欢老小伙的手碰触我的感觉。从没有男人碰过我的手,以前那个文质彬彬的姑父也没有碰触过。我总是甩掉他的手,我说,我自己走着舒服。事实上,被人牵拉着走就是不舒服。我自己走路,想走什么步就走什么步。

我在一本书上看过,要成为淑女,要学会走十字步,也就是说要像女模特那样去走路,抬头挺胸,屁股要扭起来。男人喜欢扭屁股的女人。

如果老小伙不拉着我,兴致来的时候,我就可以这样去走呀。扭一扭,有什么不好。

姑姑很享受被老小伙牵着手的感觉,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她被老小伙养得越来越好,脸色光洁,双下巴也略略地出来了。在年轻时的美丽文静上,她又多了几分雍容富态。有时,她还靠在老小伙的肩头一声不响,老小伙揽着她的腰也一声不响。他们一坐就是半天,一走也是半天。

老小伙真的很讨厌,我一再地甩开他,他却又一再地拉上我的手。他真是迟钝,我这么烦他,他竟然感觉不到。

老小伙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他除了黏着姑姑之外,没有任何朋友。

邻居的邵阿姨是个多事的人,她总想知道老光棍和神经病女人的生活状态,借着端一盘饺子,送一碗扯面的机会常常不请自来,能写会画的老小伙见了她却理也不理,该干嘛干嘛,嘴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姑姑也学会不理人了,她甚至还一点情面不留地将热腾腾的饺子和面推回去,并且非常难听地说,你要放这,我马上就倒掉了。他们俩是商量好的,还是心有灵犀?弄得邵阿姨讪讪地也就不来了。

这俩人越来越象是一对鸳鸯,几乎是形影不离。多数时候他们喜欢呆在小小的桃园里,不知道桃园里哪来那么多的活,让他们一早上山一天都不下山。这个世界在他们眼里像是没有其他的存在,除了他们俩。

我后来听到邵阿姨对邻居们说,一对神经病,神经病找神经病。

而我越来越觉得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我忽然恨起了我的亲生母亲,恨她把我送了人,让我总也找不到家的感觉。

多少脸孔

茫然随波逐流

他们在追寻什么

为了生活

人们四处奔波

却在命运中交错

我非常喜欢唱歌,但却不易记得全部歌词,唯有这首歌却记得十分清楚,特别是它动人的旋律,缭绕在我的记忆里,轻轻的触碰,它便轻快地弹跳出来。“多少岁月,凝聚成这一刻,期待着旧梦重圆。”啊,这是谁写的歌词,直接写到了我的心里。这样的词句,令我孤寂绝望的悲观与难卜未来的抑郁,在深沉的浅唱低吟中放声倾诉。

听着这首歌,在它如马兰河水般的旋律里沉醉,在一字一顿的音符间翩翩起舞,是我在年间最沉迷最喜欢做的事。

起初,我是被张梅梅带到体育场舞厅上去的。废弃的篮球场在新时代的潮流中被改造成了宽大的舞场。暮色降临,体育场的门口便人流如潮。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这么多的人,在夜色朦胧中汇聚在一起。是狼沟里的,老虎沟里,电厂沟里的,还是什么二厂沟里来的?一块钱的门票,通过把门人,再掀开厚重的门帘,便一下子挤进黑咕隆咚又灯光迷离的舞场。

一对对男女毫无避讳地搂抱在一起面对面地跳舞。

什么时候冒出这么多的“舞蹈明星”。他们的动作优美而娴熟,旋转得那么轻快自如。在庞杂混乱的人群中,有几对总是那么引人注目,他们在众人的羡慕中卖力地跳着。或者偏着头,或者架着胳膊,每一个动作都做得一丝不苟,酷似电视里标准舞者的水准与姿态,他们的目光在和观者一瞬间的对视中显露出无比的自豪。

有一对绝好的舞伴,总是深深吸引我的目光。男的瘦高个子,长相很是一般,但舞跳得格外的好。他的好主要体现在他的专注和认真上,他象是个天生的舞者,在音乐里旁若无人,目不斜视,整个大厅象只有他一人在跳舞一般。他的舞伴小巧玲珑,比他低整整一个头,但他们配合得相当默契。他们一定是在一起跳了很长时间了。

他们舞姿优美,动作娴熟自然是不用说了,主要是动作十分夸张。同样的动作,别人比划一下做到五分七分就不错了,而他们俩甚至要做到十二分。在做射腰动作的时候,那个小巧女人的长发几乎要落到地面上了,与此同时,她的一条腿高高地直直地斜伸出来,与瘦高男的头齐平。长裙滑落到腰间,一条饱满的白腿整个地裸露出来了。瘦高男俯下身随着小巧女的后仰而下沉。此时他的目光脉脉含情,以一种在舞台上表演一般的神态在小巧女的脸上停留很久。

我看呆了。

什么时候张梅梅被人邀请进了舞池我都没有发现,我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对男女。

舞场上总是女的多,男的少。女人浓妆艳抹,穿着各种各样专为跳舞而置办的裙子,眼巴巴地等着男人过来邀请。张梅梅有一次对我说,你看这些女人们,个个都象妓女似的,一被男人挑走,赶紧站起来,喜滋滋地迎上去。

张梅梅是个端庄贤良的女人,但有时也挺会说俏皮话的。

说实在,到这种大众舞场里来的男人,都是一些不怎么样的男人,没几个看起来有身份有地位的。甚至有些老男人长得实在恶心,居然也有年轻漂亮的女人心甘情愿地让老男人搂着跳来跳去,好像还十分沉醉享受的样子。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后来我听说,穿着特别性感暴露的女人是小姐,她们利用这种场合来勾引男人,勾引上了,男人就带她们离开了。

这样混乱的地方,按说我和张梅梅都是不该来的,但禁不住潮流和新鲜事物的驱使,一到傍晚总是不由自主地朝体育场走来。

聂老师后来不让张梅梅来了,剩下我一个人还是有点身不由已。

有一天,我刚刚走进舞场,正待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坐下。一个男人突然走到我面前做了一个极为绅士的动作邀请我跳舞。我抬起头,正是那位超级舞者瘦高男。震惊间,我嗫嚅着说,我,我不会跳舞。

“我带你……来,”说着他便俯身拉上了我的手。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会。”我又坐了下来。自卑感令我在他的面前非常地慌乱,非常地手足无措。

“来吧,跟着我!跟着我,你只管走就行。”他一边恳切地说,一边拉起我不由分说地走进舞场。

音乐响起,是四步曲。他的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腰间,另一只手和我握在一起。我不知我的另外一只手应当放在哪里,只紧紧地抠住他的肩膀。他纠正了我,用他的手把我的手摆好。

“万涓成水,终究汇流成河,像一首澎湃的歌……”

踏着节奏,我们开始走步,他果然是个好带领者,他轻微的暗示,使我很快便进入状态了。偶尔会踩到他的脚,但不影响整体的节律和动作。我跟着他亦步亦趋。

啊,好舒服的感觉。我第一次体会到跳舞竟是这么美妙!好听的音乐、走三步顿一下的步履,还有他的呼吸,他的大手挨着我腰的温暖,他的腿交叉在我的腿间。这一切新鲜而奇特的体验是从未有过的。

我迷乱而陶醉了。他似乎很会体贴人,知道我是新手,没有引导我做那些高难度的花样动作,就这么简单地走步。我们穿越在人群中,从这个角走到哪个角,有花哨的人大幅度的动作将要碰到我们的时候,他握一下我的手,把胳膊缩回来敏捷地避开。

我竟然会跳舞了。我兴奋起来,抬起头望了他一下,他也在望着我。

“我说你没问题,就没问题,你相信了吧。”

“那是你带的好。”我也夸奖了他。

“跳舞主要是靠男的带的,男的带得好,女的一般就会跳,除非笨得不得了的人。”

“我觉得我就是笨得不得了的人。”

“你不笨!”他微笑了一下。

“我觉得我挺笨的。”我像是喜欢上了这个男人,我很想听到他对我的评价。

“你不笨!”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怎么知道呢?”我追问着。

“我当然知道。”

我们就这样一边说着短促的话一边跳着舞。很快一曲完了,我们松开了彼此的手。他和我一起走向刚才我坐的座位那里。我们刚刚坐定,那个小巧的女人突然站在了面前,她二话不说,拉着那个男人就走。又一曲音乐响起,他们俩便又开始大肆地舞蹈起来。

是三步,他们旋转得很猛烈,我的眼似乎都看花了。

三步完了,他又走到我的面前,小巧的女人也跟了过来。他坐下了,小巧的女人硬是挤进来坐在他旁边的长条椅上。

小巧女人紧绷着脸,很明显,她非常反对他和别的女人跳舞。

据观察,很多人是有固定舞伴的,固定舞伴一般不和其他人跳,即使跳也得征求对方的意见,否则另一方会很不高兴。跳舞的双方跳的时间长了之后,达到某种默契,也就不大喜欢和生人跳舞了,那样感觉不太舒服。

小巧女人一定是认为他们俩应当是固定舞伴。舞场上,因为跳舞闹出过很多事情。我曾经看到过有个男人手拿一把刀冲进舞场把一个女人当场胁迫走。我还见到过一个女的,把一个意兴盎然的男人从舞伴手里拉出来,拳打脚踢。也见到过两个女人为争一个男舞伴当场揪头发,踩肚子,打得不亦乐乎。

音乐再度响起,很明显,我不会再有机会和他跳舞了。他拉着小巧女人的手双双走向舞场中央。

我感到索然寡味,不想再呆下去了。站起身穿过米字型灯光,一对对的舞者在我身边滑过,瘦高男和她的舞伴早不知转到哪里去了。

一个人讪讪地离去,我想我可能再也不会到舞场上去了。

可是,第二天的傍晚我又鬼使神差地来到舞场,我在一对对的男女中寻找他的身影,眼睛都看酸了,没有看到他。

今天的舞场有点不一样,除了男女结伴面对面跳舞,舞场的外围还形成了一个人流的圆圈。这圈里的人象在体育场上走步的人一样,两个一组相互挽着手平行地绕着舞场中心踏着音乐在走,给中心跳舞的人形成了一个大环。

我开始把目光投向这圈里的人。一对对男女,多是跳舞不老练的选择这种方式。但他们也很陶醉,目不斜视,象是被我检阅一样非常卖力地从我面前走过。

我想那个舞技高超的瘦高男肯定不会在这圈里吧。正迟疑间,一个男人向我伸出手臂同时挤了一下眼睛,递给我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示意。我激灵了一下,象在睡梦中突然被人叫醒一般,赶紧迎接他的目光,他们已经走过去了。瘦高男拖着另外一个女孩在跳舞,不是那个小巧玲珑的胖脸女孩了。

我追随着他们的身影,他们的身影不断被遮挡,一会出现一会隐没,象在树林里一般。一会,他又转到了我面前,又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挤了挤眼睛。我生气了,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他发出一个微笑,但带着这个微笑又把背影留给了我。他还是没有停下来。

我不要再等他了,没意思。他跟谁都跳得兴致勃勃。那女的,明明步伐沉重,老是错步,是他硬拖着走一般,可他仍紧紧地搂着她的腰。哼!

我走出舞场,刚刚走到体育桥的拱形顶上,一只手突然搭在我的肩膀上,“哪里去!”我扭回头,是他。

“你把我快吓死了。”

“你有这么胆小吗?……我看你不象是个胆小的人!”

“谁说的?”我用娇嗔的口气说。很奇怪刚刚还在生他的气,怎么一见到他就用了这种语气。

“走,我带你到另外一个舞场上去!”他说着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我。

“去哪里嘛!?”我被他推拥着,脚步迟滞着,心里是想跟他去的。

“等下!”他忽然又放开了我,转身跑到体育桥下面的一个棚子里。他从棚子里推出了一辆摩托车,骑在上面,突突地冲上桥从我面前掠过,一直冲到桥下面的马路边。

“快一点,坐我的摩托车去!”他一脚踩在地上,向我呼喊。

我跑过去,站在摩托车的旁边,我不知怎样坐上去,他扭回头一只手拉着我一边告诉我踩在脚蹬上。我坐在了后座上,他戴上了红色的头盔。

“抱紧我的腰。”他命令着我。我照着他说的做了,但手只是轻轻地挨着他。

“抱紧一点,我要发动了。”他又一次命令道。

摩托车发动了,速度很快,初冬的风从脸面上划过,有丝丝的凉意。

从一马路驶过,拐到了河堤上,又从河堤出来,进入二马路,我的心一直在提着。我第一次坐摩托车,感觉很不安全,夜晚的公交车长长地从旁边驶过,与摩托车贴得那么近,我能清楚地看到公交车飞转的车轮,每一次的交汇我都很紧张。

我把他抱得越来越紧。就象他的舞技一样,他开摩托车似乎也很娴熟,穿街走巷,过铁道,冲高坡,一直镇定平稳。摩托车在跳跃,我和他被弹跳起来,但他紧紧地握着把手,头始终不摇不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到他的脊背有一片温暖的热传递给我。

过了二马路,他从一座铺着木板的铁索桥上冲过。铁索桥晃晃悠悠,我惊魂未定他却又上了河堤。这一段的河堤靠着山,夜色此时把山已经染黑了,只看到嶙峋的石头和随意伸出的树枝从身边掠过。河堤上几乎没有人,偶然才会有一个黑乎乎的身影走过去。城市的灯光被远远抛在河岸深处。

我害怕起来。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呢?”

他没有吭声,依然疾速地开着。我的心开始跳起来,我怎么能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样子呢,我怎么随便就坐了一个不知姓名的人的车呢。就在前几天,就在这一带,一个女孩被一个歹徒强奸并杀害扔在了河堤下面,公安来的时候,女孩的尸体都泡烂了,家人几乎无法认出。

我还是一名教师,为人师表,怎么就会这样不假思索地坐上了陌生男子的车呢。我越想越怕,想要从车上跳下来。我松开了抱着他的手。

摩托车“嘎”的一声停下来,我身子前扑,差一点就从车上摔下来了,紧急间又一次抱住了他的腰。

“你干什么呢?”他扭回头问我。

“我要下车!”

“下车干什么?……这不到了嘛!”

“到哪里了?”

“公园啊,……我带你到公园跳舞。”

我定眼看了一下四周,黑暗的场景已经穿过去了,不远处就是公园的彩虹桥,沿着彩虹的造型布满了点点彩灯。彩灯在黑暗的夜空下十分醒目,远处人工湖上古代风格的楼榭也被五彩的灯装饰着,在山脚下明灭闪烁。真的是到了公园了。

“你到底去不去,要去咱现在就往里面走,不去的话我就送你回去!”

明显的,他是希望我去的,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虽然他表面上说的那么无所谓。

“公园里也有舞场吗?”我迟疑着。

“你听,音乐的声音。”他摘下头盔做出侧耳聆听的样子。飘渺的音乐声果然传来,一首非常好听的曲子。

“抱紧我,再不敢松手,你会被甩掉的。”

他真是个聪明的男人,他看出了我的向往,又一次发动起摩托车,朝公园的方向开去。

摩托车从前门掠过,绕着河堤来到后门。后门的铁网门半开着,摩托车从缝隙间穿过去,爬上了公园的山路。

“舞场在山顶,你一定要坐好了。”他扭回头特意地叮嘱我。

公园依山而建,除了山脚下的人工湖,白桥、古香古色的长廊之外,猴山、儿童游乐场、百步石阶等都建在山坡上,一坡一景,一层一风光,也别有味道。

山路很陡,拐了好几道弯。我感到他的后背越来越热,他有点微微喘气。我想问怎么还没到,但看他专注的神态,没敢吭声。终于一个更陡的坡,矗立在眼前,有30多度的样子,他奋力冲上去。我不敢往两边看,把头埋进他的后背里。

坐他的车真是惊险又刺激,我只有紧紧地搂着他。

摩托车终于停下来了,提到嗓子眼的心也放了下来。

跳下车,望了一下四周,怪不得上了那么多的坡,我们到了塬上了。

露天的舞场就在塬畔上。夜色里的塬上,一群人在舞蹈。稀疏的星光下,黑樾樾的树影里,激烈的节奏中,呈现着剪影一般的人物,咋一看象见到了原始人一般。

啊,我好喜欢这样的情景!我喜欢昏黄,喜欢朦胧,喜欢这种若明若暗,时隐时显。

不等他停好车,我就朝那群狂舞的人跑去。

大概是到中场了吧,刚赶上跳迪斯科。动感的音乐,鲜明的节奏,摇摆的舞姿,一切的烦恼在这里都会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我忘乎所以地跳着,和那些早已汗流浃背的人一样,披头散发,摇头摆尾,恍如梦里一般。虽然步履会出错,不用管它,只要踏上节奏就行。转身、踢腿,再转身,再踢腿。扭屁股,吊腰,蹦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如此强烈节奏的舞蹈。也许是我的心太压抑了吧,也许是刚才太惊恐了吧,我需要释放,彻底地释放。

他走过来,我们俩面对面跳起来。他跳得十分轻快,又拉着我的手,让我在他抬高的臂腕下旋转,一圈又一圈,他的手臂不放下,我就一直在旋转。天就在头顶上,地就在脚下,我什么也看不见,也不需看见什么,只要旋转就是。我象个停不下来的陀螺,转呀转。

终于,我倒在了他的怀里。他拥着我走到人群外面,刚一离开人群,他就亲吻了我。我再一次眩晕了。这是我第一次被男人亲吻,我无法描述那种感觉,只觉得有电流从身体里通过,我的嘴唇发干,嗓子眼里冒火,舌头不由地伸向他递过来的舌头,搅缠在一起,说不清味道的汁液生出来,感觉满口生津。我们吮吸着,吞咽着,象两条蛇一般不能分开。

我的腿软了,乳房在发胀。身体最深处有热流在涌出。我再也站立不住,蹲了下来。

他把我抱了起来,朝塬畔边上走去,

那里有一两个长椅临着山边安放。

我们坐在了长椅上,山脚下城市的灯光尽收眼底。真是万家灯火啊。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山顶上观望我生活的城市,在夜间俯瞰姑姑带我来的这个地方。我在象一条银河一样沿着漆水河蜿蜒闪烁的灯光里寻找川口的方向,又在川口高低错落的楼房间寻找姑姑和姑父的家。但是很遗憾没能找到。

我又想起了姑姑,这阵子一到晚上我就跑舞场,姑姑已经表示了不高兴。这会,她会不会还在灯下等我,姑父一定是在安慰她,让她不要着急。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童年,我在北京的家。我家四合院里每年都开小黄花的桂树。那个桂树现在还在不在,要在的话还开不开花了。我离开那棵桂树后辗转到这西北山城跟了姑姑,像是一直没有自己的家。谁会带给我一个家呢,一个真正的家,属于我自己的家。

“你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专心。”瘦高个的男人又搂住了我。

我并没有回答他,我问他你叫什么?我连你的名字还不知道呢。

他说,就是的,你看我都忘记说了。我叫王秦川,家在史家河煤矿。

又是矿上的。我一听他说是矿上的人心里就开始不高兴了。市上的人一向看不起矿上的人,姑姑找了个和矿有关的人,我怎么也和矿上的人粘上了呢?

他像是看出了我的意思,赶紧又说,他不下井,他在矿上的供应科上班,是采购员。

噢,他是个采购员。我对他略略有些失望,觉得他的名字也非常俗气。

还好,他不下井,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煤黑子。

舞会结束了,舞场上的人三三两两正在往山坡下面走。我突然站起身,冲进人群里,拉住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女的说,姐姐,我和你一起走吧,路有点黑。那女人笑了笑,表示默许。

我听见瘦高男在山顶上喊,我明天在这等你,你一定要来啊。

元旦一过,离过年也就不远了,姑姑的病却又发作了,寒冷的冬季是姑姑这类人的难关。她又开始胡说八道,又要去跳川口桥了。早晨五点钟天还没亮,她就起床,衣服也不穿,头上围条纱巾,身上裹件衣服,打扮成唱戏的模样就开始唱“红灯记”了,李铁梅还没唱完,就出门去跳桥了。每次这个时候,姑父就喊着,坏了,坏了,急忙穿起衣服去追她。

她又说家里要有难了,小鬼阎王都到家里来了,一会说藏在卫生间里,一会又说藏在床底下,她手拿一把鸡毛弹子,整天这里戳戳,那里捣捣,把家里弄得脚都下不去。

老小伙带她到山西离石看病去了,他打听到那里有个老中医有一个办法叫“埋线疗法”,治愈了很多精神病人。老小伙一心一意要把姑姑的病治好,他仅仅是在电视里看了一则广告便二话不说,领着姑姑就走了。

又是一个人在家里,过年的时候,姑姑他们也没有回来,这期间我接到过老小伙的好几封信,他在每一封的结尾都写一首诗,古体诗。很多年以后我也喜欢上了古体诗,大概是受了他的影响。

他带着姑姑是坐长途汽车到山西去的。五百公里的路程,他们一路过秦州北门金锁关,再过黄帝陵到达陕北,又从陕北神木县进入山西,最后到达位于吕梁山中部的离石县。一路上的风光和心情,老小伙在信中讲述得非常详尽。真是难为他了,带着一个病人,却能保持一个旅行者的心境。

山连着山来沟套着沟,信天游永远也唱不够。荒凉、凝重,甚至是贫瘠的陕北,在他的笔下是那么有感染力。像《西行漫记》一般,他一路走一路写,然后用一首诗结束全文。

君行秦州早,风沙掩路途,天气变化急,心情一倏忽,本该假日休,怎奈病情突,树摇掠车过,荒原少人迹!

庭前树未暖,屋后雪还寒,征尘不及洗,却已是新年!

树木荣枯一时,空谷朔风已起,壮士洗去征尘,正待踏上归程。

多么动人的诗句!可惜,他去世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有能力为他出一本诗集,以示纪念。读他的“西行求医诗”,我总是能联想起唐代诗人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的名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作者简介:

东篱:陕西铜川人,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曾工作于铜川市人民政府研究室。出版有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作品以凌厉的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受到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读者群。贾平凹称赞其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我读了《远去的矿山》那书,很让我震撼,写得好啊,那么硬朗,那么扎心,那么令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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